追踪| 从“流动”成为“留守”
▲ 返乡追踪视频图
在这次“流动儿童小升初返乡追踪”中,我们所追踪班级的43个孩子,已经有25个从北京返回老家上学。其中23个孩子没有父母的陪伴,独自返乡,因此从“流动儿童”变成了“留守儿童”。
“留守儿童”这四个字的每次出现,似乎都会刺痛公众的心。这四个字确实代表了无数的苦难与悲剧。在苦难中挣扎、呐喊和求助是人的本能,孩子也不例外。只是他们呐喊的声音太小太小,难以被人听见。等到被媒体广而告之的时候,常常为时已晚。
这期文章,我们邀请大家听听,3个从“流动”变成“留守”的孩子的声音。
学会了抽烟的孙俊峰
何:你最近一次和父母联系是什么时候?
孙俊峰:前几天,差不多每周联系一次。
何:电话里和爸爸妈妈聊什么呢?
孙俊峰:他们会问学习、学校吃住这类的。
何:你想他们吗?
孙俊峰:有时候会想。
何:那你会告诉他们你想他们吗?
孙俊峰:不会(笑)。
何:开学近20天,你感觉自己的状态怎么样?
孙俊峰:有时候觉得开心,有时候觉得孤独。
何:最近让你感到开心的一件事情是什么?
孙俊峰:(想很久,笑)不知道。
何: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很孤独呢?
孙俊峰:一个人的时候。
何:你什么时候会一个人?
孙俊峰:下课自己在座位上的时候。
何:你在现在的学校交到朋友了吗?
孙俊峰:很多朋友。
何:那这些朋友能及时给你帮助吗?
孙俊峰:会,作业或字不会写的时候都会告诉我。
何:那你会和他们说心里话吗?
孙俊峰:(笑)不回答。
何:和现在学校的老师及同学相处,你觉得轻松吗?
孙俊峰:不太轻松。
何:你应对学习感觉怎么样?
孙俊峰:有时候会觉得焦虑。
何:你从北京回老家上学,你有要求父母回来陪你上学吗?
孙俊峰:我有和我妈妈说过,妈妈说她要工作挣钱,不能回来。
何:你觉得工作挣钱重要吗?
孙俊锋:重要,要生活啊。
何:如果让你选择,你更愿意在哪里上学?
孙俊峰:在北京吧,老家不认识人,连路都不熟。
何:你有问过家人你为什么不能在北京上学吗?
孙俊峰:我问过我爸爸,我爸说外地人不能在北京上,因为后面不能升学。
何:你对上学这件事,是怎么想的?
孙俊峰:无所谓。
何:是说上不上学都行的意思吗?
孙俊峰:嗯。
何:那如果说现在让你辍学,你能接受吗?
孙俊峰:(想了一会儿)摇头。
何:所以你是想上学的?
孙俊峰:不是很喜欢上学,但还是希望能上学。
何:你能用一个词来形容你现在的学校生活吗?
孙俊峰:苦!
▲ 访谈孙俊峰
孙俊峰是我们所追踪的孩子里非常特别的一个。他性格沉默话少,对什么好像都无所谓、不在乎,不在乎成绩,成绩也不好,除了游戏没什么爱好,一点儿不像12岁的孩子。这次在他返乡后的谈话,也是我第一次离他的内心这么近。
在进行这场谈话前,我还对孙俊峰远在北京的爸爸进行了电话访谈。电话里,爸爸对孙俊峰回老家后的安排还比较满意。他觉得孙俊峰进了公立学校,学校有食堂也提供住宿,周末还能住哥哥单位的宿舍,吃住不愁,很好。
爸爸唯一不太满意的是,他觉得孙俊峰花钱太厉害了。以前在北京的时候,儿子的零花钱都是每天固定几块钱。这次回老家后给了孙俊峰一千块的生活费,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已经花的差不多了。爸爸觉得孙俊峰不懂事,乱花钱,不知道父母赚钱的辛苦。我想,爸爸说儿子不懂事的时候,肯定不知道他的儿子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很想念家人、很孤独。爸爸更加不知道的是,儿子的零花钱很大一部分用来买电子烟了。抽烟是孙俊峰返乡后不到一个月内学会的,也许,这是他排遣孤独的一种方式。
02
说自己没时间想爸妈的晴朗
晴朗与孙俊峰的性格截然不同。她外表乐观开朗,我与她的谈话氛围也和孙俊峰很不相同。
何:你喜欢现在的学校生活吗?
晴朗:还可以。
何:那你是喜欢在老家上学还是北京?
晴朗:老家,因为老家朋友更多一些。
何:你喜欢上学吗?
晴朗:很喜欢上学。
何:和学校老师同学相处觉得愉快吗?
晴朗:很愉快啊。
何:回老家了,你的情绪状态怎么样?
晴朗:我觉得还挺开心的。
何:你想你爸妈吗?
晴朗:没时间想啊,早上五点多起,吃完早饭马上去上课,一直上课,吃饭时间都不够。
何:你多久和你爸妈联系一次?
晴朗:一天打好几个电话,吃饭的时候挤时间出来打电话。
何:你们都聊些什么呢?
晴朗:就吃的什么啊,和同学相处怎么样这类的。
何:学习上,你应对的怎么样?
晴朗:有点担心,我们马上要考试了,考不好会被剔出鸿志班。(鸿志班是实验班)
何:你怎么形容你现在的学校生活?
晴朗:忙和困。
▲ 访谈晴朗
晴朗应对新的学校生活似乎如鱼得水。但更了解她内心想法的姐姐曾经告诉妈妈:“晴朗不想住在大姨家,她觉得寄人篱下还麻烦别人。” 远在北京工作的妈妈想过让晴朗放假时也留在平常寄宿的老师家。可老师不收周末也寄宿的学生,因此晴朗只能在假期时去大姨家暂住。
国庆假期,晴朗和姐姐回北京玩儿了几天。走的时候,她自己收拾东西似乎一切都很正常。只是车快离开的时候,妈妈后来告诉我,“我看见她眼眶红了”。也许晴朗觉得,老家,只是自己上学读书的地方——而北京,有父母在的地方才是家。
03
“一切都挺好”的路军
与孙俊峰和晴朗在北京出生、在北京长大不同,路军有过独自与爷爷奶奶生活的8年留守经历。在北京的小学六年级快毕业时,他对回老家上学这件事非常排斥。当时我也访谈过路军和他的妈妈。
何:为什么不想回老家上学?
路军:我回老家要读的那所学校很恐怖,是我哥之前读的学校,我哥就是在那所学校读到初二就辍学的。
何:那个学校哪里恐怖?
路军:我哥说老师特凶,学校管得也很严。
何:你和你爸说过你不想回去吗?
路军:说过,但他们没同意。
何:为什么想把路军送到哥哥之前上的学校?
妈妈:哥哥上的那个学校是我们县里最大的私立学校,每年中考升学率也是最高的,管得也严,路军玩心大,严一点好。
何:哥哥当时为什么辍学?
妈妈:说起他哥,我挺愧疚的,我们当时管得不多,他迷上了上网,逃学去网吧。后来他学不进去也不想学,就没再上了。
何:您觉得路军会比哥哥好吗?
妈妈:这次我们找关系把他送到我们认识的老师班里去,学校门卫我们也认识,可以帮忙让他们多照看一点。
何:路军小学二年级的时候,怎么想到把他从老家接到北京来上学呢?
妈妈:他可怜啊,在老家总是生病,瘦的很。
何:这次送他回去不担心他生病吗?
妈妈:没办法啊,继续在北京上,就是耽误他了。
▲ 访谈路军
这次,我们在路军的老家学校门口见到他时,他瘦了一点,可能是感冒一周还不见好的缘故。除了身体上的变化,路军对在老家上学的态度也发生了耐人寻味的转变。
在他晚自习结束与宿舍熄灯之间的短暂间歇,我们在他的宿舍楼下进行了一次匆忙的谈话。曾经认为管得太严的老师,他现在感觉很负责任。他说和老师同学相处愉快。他对学校的军事化管理和各种校规也觉得很合理。他连回北京上学也不想了,觉得老家更好。除了作业多、学校住宿不太习惯以外,他觉得一切都挺好的。
我以为路军态度的转变是因为他回老家前把学校想的太差,心理预期比较低。但之后和路军妈妈的一通电话,让我对路军的真实内心又产生了疑虑。
路军的妈妈告诉我们,他们平时也联系不到路军,因为学校不让带手机,只能周末放假时才能给孩子打电话。刚开学的那段时间,路军总在电话里让父母回去看他。妈妈说,电话里问路军在学校过的咋样,路军也不说,问他学习上的事儿,他都不耐烦。路军这次感冒生病,还是班主任打电话,妈妈才知道的。
每个周末,离开了学校,路军都只能在老家的不同亲戚家里轮流暂住。在努力表达了希望留在父母身边、希望父母能回来看他的愿望都没能实现之后,他似乎已经关上了与父母沟通的心门。对于父母念叨最多的学习,他也不愿多说。
每每在整理这些孩子的访谈记录时,我忍不住地想,孩子的童年不应该是快乐的吗?为什么这群孩子要早早地体会孤独、体会寄人篱下的滋味?为什么他们不能和自己的父母在一起?为什么他们必须在“上大学的可能”和“与父母分离”之间做一个选择?有多少人能听懂孩子在电话里的沉默与不耐烦,能看懂他们背着父母学会了抽烟——都是他们无声的反抗,是他们孤独时无言的控诉。
往期回顾
本文是流动儿童返乡追踪《他们的十二岁》系列文章的第五篇,如果您想了解我们返乡追踪系列的故事,可点击链接浏览以下四篇文章。
编 者 按
“新公民计划”自2018年3月起,通过实地的观察、访谈和问卷,追踪记录着北京一所民办打工子弟学校43名六年级毕业班学生在十二岁这一年发生的故事。
我们以文字和影像为载体,持续更新和发布追踪记录的内容。我们的工作已经得到了学生家庭的同意和支持。故事中所有的地名、人名都经过化名处理。
希望你与我们一起关注他们。因为这43名十二岁的孩子,只是中国超过1亿受流动影响、成为了城市边缘儿童的孩子们的一个切面。他们个体承受的苦难,是时代的苦难,是社会的苦难。